
蟬鳴撕開六月的夜幕時,我總會想起陜北窯洞的夏天。那些黃土堆砌的冬暖夏涼的居所,藏著我生命中最鮮活的盛夏記憶,即便隔著千里山河,仍能聽見夯土墻里傳來的舊時光回響。
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爬上窯頂,照得土墻上斑駁的麥秸茬閃閃發(fā)亮。奶奶佝僂著背,在院子里的棗樹下支起案板。露水未干的案板上,新割的韭菜泛著翡翠般的光澤,菜刀起落間,混著蔥花的香氣在晨風(fēng)里打著旋兒?!八橥?,去窖里取塊老豆腐!” 奶奶的喊聲驚飛了棗樹上的麻雀,我貓著腰鉆進陰涼的地窖,指尖觸到陶甕里沁著涼意的井水,撈出裹著紗布的豆腐塊,水珠順著指縫滴落,在黃土上砸出小小的坑洼。
窯洞前的打谷場是夏日最熱鬧的地方。正午的太陽把場院曬得發(fā)燙,男人們光著膀子揮舞木锨,金黃的麥粒在頭頂劃出拋物線,落下時揚起細(xì)碎的金粉。女人們則在窯洞陰涼處納鞋底,銀針在藍(lán)印花布上穿梭,偶爾抬頭看一眼瘋跑的孩子。我和小伙伴們頂著烈日在打谷場邊的沙棘叢里鉆來鉆去,被刺扎得齜牙咧嘴,卻還是執(zhí)著地尋找最紅的果子。直到喉嚨被暑氣燎得生疼,才想起跑回窯洞,掀開粗布門簾的瞬間,裹挾著艾草清香的陰涼撲面而來,恍若跌進另一個世界。
窯洞的夏夜總是來得猝不及防。夕陽把天際染成酡紅,燥熱卻仍未消散。老人們搬出榆木小桌,在窯前空地上擺開陣勢。爺爺用旱煙袋敲著青石凳,慢悠悠地講古朝的故事,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,在暮色里畫出神秘的軌跡。我們這些孩子趴在石桌上,看奶奶用井水湃過的西瓜裂開清脆的聲響,紅瓤黑籽的甜蜜順著嘴角流淌,混著夜風(fēng)里飄來的蕎麥花香。銀河在頭頂漸漸清晰,螢火蟲提著綠燈籠在棗林間游蕩,不知誰家的收音機里傳來信天游的調(diào)子,蒼涼的嗓音裹著歲月的滄桑,在窯洞群間悠悠回蕩。
最難忘的是雷陣雨突襲的夏夜。墨色的云團壓得很低,風(fēng)卷著沙塵拍打著窗欞。奶奶忙著用麻紙糊住窗縫,爺爺則把晾曬的谷草往窯洞里收。雷聲轟隆滾過天際,閃電照亮了遠(yuǎn)處連綿的峁梁,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砸下來,在窯頂上敲出密集的鼓點。雨水順著排水溝匯成小溪,帶著黃土特有的腥氣漫過腳面。我們趴在窗臺上,看雨簾中窯洞的輪廓變得模糊,聽著雨聲、風(fēng)聲、雷聲交織成的交響樂,心里卻格外安寧 , 只要躲在這厚實的窯洞里,再大的風(fēng)雨都不足為懼。
后來離開了家鄉(xiāng),每到夏天,總會在某個不經(jīng)意的瞬間想起窯洞。聞到韭菜盒子的香氣,眼前便浮現(xiàn)出奶奶在案板前忙碌的身影;聽見蟬鳴,耳畔就響起打谷場上木锨揚起麥粒的簌簌聲;看到夏夜的星空,記憶里的螢火蟲又開始在棗林間飛舞。城市的夏天被空調(diào)割裂成支離破碎的片段,再沒有那種與自然渾然一體的酣暢,也尋不到窯洞前那份淳樸的煙火氣。
如今,老家的窯洞大多已無人居住,斑駁的土墻在歲月中漸漸坍圮。但每當(dāng)夏天來臨,我依然能在夢里回到那片黃土地,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,重新?lián)肀ЦG洞里的陰涼與溫暖?;蛟S鄉(xiāng)愁就是這樣,它早已深深扎根在記憶深處,化作夯土墻里的麥秸,化作窗欞上的剪紙,化作永不褪色的夏日畫卷,無論走得多遠(yuǎn),都能在某個蟬鳴聒噪的午后,將游子的心輕輕牽回故鄉(xiā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