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電話那端父親的聲音,被歲月搓揉得有些粗糲了。他絮絮叨叨又提起地里活計:“苞谷正拔節(jié)呢!”——我心頭一震,鄉(xiāng)音里的泥土氣息,瞬間就推開了久閉的門,思緒中全是那熟悉的身影:父親在田間,正彎著腰數(shù)點著稻穗,指甲縫里深深嵌著洗不凈的泥土,仿佛與土地已經(jīng)長在一起了。
夏收剛畢,父親便又投入了他的土地之中。他日日蹲在田埂,雙手攤開,細察著泥土的干濕,掌上厚繭重疊,紋路深深如溝壑,又似田壟般排列分明,指節(jié)粗大如花生根瘤,磨得發(fā)亮。汗珠沿著他臉上如大地般縱橫的皺紋往下滑落,滴入土地,如同無聲的灌溉。他一遍遍巡視著田壟,像守著自己孩子般,守護著這三分土地。
傍晚時分,父親便常跎蹴在院門口那道低矮的門限上,慢悠悠地掏出旱煙鍋來。煙鍋在門檻上輕輕磕出清脆的聲響,煙霧繚繞中,夕陽熔金流溢,籠罩住他整個人,他那仿佛永遠佝僂的身影,此刻竟像山一樣沉靜安穩(wěn)。
天黑之后,煤油燈便在炕桌那角落燃起。燈苗跳躍不定,映著父親的臉龐明明暗暗。他側(cè)著頭,就著微弱的光,捯飭著那些鋤鐮犁耙,一遍遍耐心打磨著。燈光柔和地填滿了他皺紋的每道縫隙,又描摹著他專注的眼神。偶爾他停下手,望著窗外墨黑如鐵的天空,目光仿佛穿過沉沉夜色,落在了田壟深處。
我離家返城那日,父親忽又追出門來。他摸索著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布袋,遞到我手中:“曬干的野杏子,你小時愛吃?!彼麛傞_手掌,手上紋路里嵌滿塵屑,杏干就躺在那粗糙而溫暖的掌心之上。我接過來時,幾粒杏子卻失手掉落地上,父親忙俯身一一拾起,又輕輕拂去沾染的浮土,重新裝入袋中。他再抬起頭時,微微笑著,叮囑道:“莫忘本,地就是咱的命根子啊?!?/p>
我攥緊那袋野杏干,驀然明白了,父親畢生經(jīng)營的那三分土地,哪里僅僅生長五谷?那是他為我們撐開的小小乾坤,是生長起我們?nèi)渴澜绲母?。父親站在地頭的身影,在我回望的眼中越長越高,高過秦嶺的輪廓——他耕耘的方寸之地,竟于貧瘠中長出了最富足的月光,無論我走多遠,都一直沐浴在那片光里。
歲月流轉(zhuǎn),父親與土地早已血脈相連;那三分地里長出的月光,照亮了我一生歸途。